老子云：“天得一以清，地得一以宁，神得一以灵，谷得一以盈，万物得一以生……又云：“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。三生万物，万物负阴而抱阳，冲气以为和。”所谓“一”者，天地万物往复变化之道也。是乃天地万物守其“一”而生生不息，往复无穷！吾民族由来久矣，文明之积淀厚矣，精神之构架大矣！自来吾国画艺乃吾民族精神、观念、情感诸元素之表微，此吾国画艺之“一”也。山水画自六朝之顾、陆启其山林，其后近二千年之传世名迹，无一而非守其“一”者也此与西画之感觉、造型、构成诸类，殊然有别焉！唐张彦远所谓“成教化，助人伦”（《历代名画记叙论》）者，诚乃此“一”之诠释也。有云“书画小道”者，岂知此中大道自蕴，绝非营营苟苟而欲自彰者所能深谙其理也。盖一画起于“作”而止于“赏”，“始”于人亦“终”于人，自始至终、人为本体，岂可无视“教化”与“人伦”耶！是故谓，画欲传世，必守其“一”。能守其“一”，而孜孜于蒙养者，必具精妙之笔墨，高逸之境格，而成其画中龙凤矣。

　　今之画者，或急于功利仅皮毛而自诩，或踞高位而身贵价轩，或尾随而追风，或围观而吆喝，鱼虾混水，莫衷一是！更有狂而怪者，欲推中国画之“围墙”而倒之，欲“接轨”，欲“全球化”，其轻狂自践之情态，殆欲灭吾民族之文化矣！所幸者，吾民族之精神尚存，祖先之文明构建犹在，中国画之传承不绝如缕，画者之能守“一”而有成者亦不乏其人焉。抚览钱塘沈明权先生山水诸图，可知其乃守“一”而厚于蒙养，卓然而有成者也。沈氏独得天地之厚，八龄而投师江南笛王赵松庭，自此遂精于律吕，一管悠悠，如仙苑中人。长而学画，又得当代山水巨匠陆俨少翁纳为入室弟子。俨翁于山水，其笔墨之精妙，气象之盛大，境格之高逸，时人鲜有能出其右者。沈氏以其天资之高俊，深获俨翁珍爱，遂把手言教，诲之敦敦而有年焉。明权先生亦深孚师望，依其“十分工夫，四分读书，三分写字，三分画画”之谕旨，每于砚耕之余，致力于读书。举凡先秦诸子之文，唐宋诗词，历朝画论，无不窥其堂奥，究其义理。然其最为得意者，似在魏晋六朝间诗文。宜其品性，尤为歆慕陶彭泽悠然、浑穆、冲淡之境界也。陶公乃“古今隐逸诗人之宗”（钟嵘《诗品》语），其思想、人格及诗文之境界在魏晋六朝士人中当属别具一格之典型，是故自晋以降，历代士人多景仰效行，影响深远。陶公诗文之所以为士人向往者，盖其赋归田园林泉，其诗文多与山水际遇而相得也。人之乐于山水者，乃其心胸欲得所依也。世间纷繁而喧嚣，唯山水“致虚极，守静笃”（《老子》）；世态每多混浊、邪淫，唯山水可清濯其心胸，陶冶其性情；世事碌碌而多劳，唯山水可潇散其怀抱，闲适其身心。而陶公诗文之境界，乃与山水、田园契合之极则矣。是故山水画家每依陶公诗文意蕴而造境，以适人之性情，“畅观者之神”。然与陶公诗文意蕴契合达极致者，古今画者中非沈氏莫属矣，是乃沈氏心息通于古人，其胸间自有“桃园”之境故也。诸如《长生长乐图》、《七里扬帆图》、《溪山高逸图》、《清江消夏图》及多幅《陶公诗意图》，其所图也，或烟波浩渺，风帆点点；或溪桥路转、屋舍俨然；或水流云翳山色冥蒙；或苔添新绿，春意阑珊；或红树婆娑，秋色绸缪。其山石、树木、溪流、云烟、楼台、风帆之经营皆极妥帖，极自然。尤其画中点景人物，或一、二人，或三、五人，皆仪态古朴而笔墨简妙，各得其所而宜其境焉。亦有依词意造境者，如《东南形胜》一图，柳词“云树绕隄沙，怒涛卷霜雪”之钱塘风韵尽收一画，领观者神游而完全往返；《清江帆影》则有周邦彦“还见褪粉梅梢，试花桃树”（《瑞龙吟》）之意蕴矣。沈氏所图也，或水墨，或浅绛，或青绿，或金碧，诚如宋人郭熙所谓：“丘园养素，所常处也；泉石啸傲，所常乐也；渔樵隐逸，所常适也；猿鹤飞鸣，所常亲也；……烟霞先圣，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。”（《林泉高致》），其所造之境，皆“可观、可游、可居”者也。非但“可观、可游、可居”，其“悠然、浑穆、冲和”之气象，几达“仙圣”境界矣。

　　画之守其“一”也，笔墨为其灵魂也。精妙之笔墨与高逸之境格二者辩证之存在，乃所谓“笔境兼夺”是也。明权先生之笔墨依俨翁引领而筑基，上窥宋元诸大家堂奥，于黄鹤山樵得益尤多，是故其比例内蕴，刚柔相济，温润圆通，此于时人多不逮者。其用墨则极清润，极和活，与山川氤氲之气相协而相谐。沈氏初师俨翁笔墨，得其神髓，每撮管挥写云山，几与俨翁之迹无爽，故浙、沪一带有“小陆”之誉。至此，其画名日隆，片纸尺犊，人争宝之。然明权先生不欲囿于师门风貌，而力创新格。其致力于山水者凡三十余年，其间体貌数变，故其画之面貌于当今画者中乃最丰富者也。时而貌若童子之稚拙，极天真，极纯净；时而又如处子之娴静，素面朝天而不加修饰；时而则似贵妇之雍容，盛装华饰，炫人心目！每变皆“穷天地之不至；显日月之不照。挥纤毫之笔，则万类由心；展方寸之能，而千里在掌。至于移神定质，轻墨落素，有象因之以立，无形因之以生。”（唐朱景之《唐朝名画录序》）其变也，必新意昭彰，惊世而骇俗。其不变者，乃守吾国文化根基与笔墨精神之“一”于始终，此与时下江湖画坛之自诩为“文人画”者殊然有别也！

　　天地有道，人有伦常，画有其“一”。守其“一”而有创格者，方可名家，进而大家。明权先生以不懈之创立，为画坛所瞩目，已卓然名家矣。然其正值盛年，且日耕砚田而不辍，待以时日，其未来之创格未可方囿也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曹渔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戊子年小满日谨识于大湖山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（作者系江西黄庭坚书画院常务副院长）